今天在北京遇见的三件事。从中大概能瞥见一丝市井百态。
出租车司机的故事。
虽然举行了一次小型的同学聚会,但我是去北京办事的。
我原来就计划了地铁+步行的线路。不过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掐着时间了。快走到地铁站的时候,发现有东西忘了拿,所以急忙跑回去。再坐地铁肯定是来不及的,那怎么办呢?打的吧。
路边基本都为了自行车道而设了栅栏,所以很难找到合适的位置。现在国内用得多的都是顺风车或者专车了,所以感觉出租车没有几年前本科在北京的时候那么好打了。最后总算在地铁口旁边找到一段看起来车流量较大,也容易停靠的地儿,拦下了一辆。
司机是一个壮实的天津汉子。我不擅长说话,所以最初的两分钟谁也没开口。不过就见他在车流中穿梭,驾轻就熟;“驾风”(如果以写文章作类比的话,就是文风吧)很犀利凶猛,大开大合。当时二环开始堵了,并稍微影响了我们上二环之前的道路。他看到其他的车道都开始拥塞了,就把车开上了公交专用道(上面写着是高峰时段专用,不过当时不是高峰时段)。我虽然心里着急赶时间啊,但是这种行为还是做不出来的,就说,师傅,不用这么着急。他说没什么,反正也不违规,他们不走这道是他们的事。从这里开始话匣子就打开了。
他说,开出租车要向公交车学习。为什么呢?公交车司机开一套路线,时间长得早就已经摸清了哪些路段在什么时候路况如何,(为了达到最高效率)在站和站之间走什么路,什么时候该变道,速度该开多快。于是我就问,听您说得这么熟悉,您也应该学到了这门本事吧。他说,差得远呢,不过每条路的“脾性”倒是略知一二。“毕竟到今年,我在北京开出租车已经开了15年了。”“那您之前是……?”“我之前是给领导开车的。”接着他就开始讲他以前的经历。
原来,在九十年代,他就出来做私人司机。当官员的司机可是一门很“讲究”的活儿。为什么呢?因为在接送的路上,乘客——也就是雇主官员,会在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一些表面之下的消息。要不就是打电话,要不就是直接跟司机谈话。若是跟司机谈话,就会说起官场和天下之事,或者咨询(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称之为考验)工作生活中遇到的问题。这司机要是机灵点(“这人可以用”),就有可能得到官员的赏识;要是不怎么机灵,比如智商、情商不够,那么多半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解雇,毕竟这吃香的工作可是有不少人眼馋着呢。长此以往,被“筛选”出来的司机,除了为人处世得非常圆滑,还自然而然地掌握了官员的一些把柄。因此,司机也会被当做家人一般地看待,一方面是给予物质上的优待,收买人心,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封口。当然,当司机可不仅仅是司机。由于司机基本上就只是为雇主服务,所以更像是被当做保姆使唤。接送家人(和小三,如果有)上下班/学,日常买菜买日用品,看到官员母亲咳嗽赶紧送到医院,都是基本功。当然这样累死累活的,也不是没有好处,只是需要熬出头。北京某厅长的司机,做了数年,深受赏识,被安排了个公安分局的局长(还是副局长来着)当,当着快活。二者就惺惺相惜,不仅是因为过去的关系,更是因为都对对方都知根知底。一方提拔有恩,另一方又知道内幕,形成了互相牵制的态势。
后来这位天津老哥为什么不做了呢?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洁身自好,虽然还吃得开,但是本来就不喜欢这个乌烟瘴气。最直接的动机是一次出差。雇他的领导带着几位小三去外地出差四五天,作为司机他当然得开车带着。但是这几天住还得跟着他们住啊(因为要短途接送),又不能自己跑回来。在这个时候他已经娶了媳妇(“又不是领导安排给的,怕啥”),她又是个暴脾气,就很不放心——你想想,两个男人,和几个女人,在外面好几天。过了不久,两人一合计,就把这个私人司机的工作给辞了。于是他改做出租车司机。
“一定要小心这种陷阱,万万不能贪图些啥把自己栽进去。”他说。
后来一路无话。
从这个故事中我也大致印证了玩政治的原理,就是组成利益集团。在组成的过程中,拿捏所在位置能提供的利益、实际提供的利益和提供利益造成的把柄(无论掌握的人是否处于利益集团内),是一项微妙的技能。同时由于这个链条图有传递性,所以一旦出现了一个老鼠屎,那么集团内的所有人很容易都变成老鼠屎;不变的人会在变的人处于优势时被尽快清除出这个集团。而夹在集团之间的人,没有太多力量,日子是最不好过的,所以大家会避免落到这样的境地。
同时我也知道了,在我很向往的“小时候”、中国信息技术拓荒的年代、这70年来中国经济发展速度最快的时候,底下仍旧容着千百年来同一滩死水。
可是我也不喜欢这一套。但或许这就是人性中恶心的一部分。
他没有改变什么。可能是因为他没想到过去改变什么,也可能是他也没法改变什么。
搬家工人的故事。
朋友租的公寓位于东城区和朝阳区的边界上。这里楼房还是六七十年代的水泥箱子,也就是五六层的样子。但不仅外表,内在也并没有显示出多少朝气,处在居住和拆迁之间,衰败的气息都溢出了。但正因为如此,这里的房租才会低一些,虽然离地理意义上的“市中心”比较近。
在回来的时候经过一个这条街上比较繁华的十字路口。这个路口的一角有一家大型超市。而在路口的西边,停着一些小面包、三轮、小吃摊的手推车。在这里等待和歇息的人并没有多余的肉。
我经过的时候是中午,刚好碰上有一个搬家师傅,看上去是和媳妇一起干活的,有一辆小面包,体格结实。他在往地上放一块木质棋盘。与这个棋盘相称的,不是啤酒盖大小的小棋子,而是直径和一个乒乓球相当的、厚实的大棋子。坐在他对面的是另一个搬家师傅,精瘦。开面包车的师傅拿出两个小板凳;两人坐定。书上说的“在路边看人下棋”,我以前可是一次都没试过。所以我停了下来,站在一边观战。我注意到,(直到结束)加入围观的人只有三四个,而且除了我,都是四五十岁的农民工模样。
开战了。结实的师傅执红,精瘦的师傅执黑。开始的几手红黑双方都是毫不犹豫,迅速出招。寥寥数手,就已经一边丢了一匹马,一边丢了一架炮。移动和吃子的时候,棋子和棋盘磕得啪啪响。落子时还嚷嚷。“我吃你马!”“换子啊!好啊,换就换!”这并不“文雅”,却也不“俗”。
这时候双方陷入消耗战。红黑都在相互试探,试图打穿对方的防守;对方也在迂回,伺机反击。虽然一次次的攻防都不是很激烈,时常还是换子,但是随着时间推移,战局不知不觉进入了尾声。红方略占优势,士相全,仍有一车二马,四个兵;黑方缺一象,有一马一炮,三个卒。
这个时候精瘦师傅的手机响了。他掏出手机来,跟话筒另一边的人说了几句,“那你到路口的时候再打电话通知我一声啊”,挂了电话。然后他向结实的师傅解释,这个客户本来约定了这个时间搬家,但是现在对方有事,得推迟。于是棋局继续。然而精瘦师傅出招不慎,被对方用一个车卡住了脖子。虽然他仍然想要用马和炮,加上士、相逼将,但是(据我看)走错了一步,差距拉得更大了。在车和马的追击之下,他陷入了步步被将的局面,招架已经很难,已经显出穷途末路的样子,根本无力反击。这会儿精瘦师傅落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,而结实师傅每次都早有准备。黑炮没了。又过了几个回合,结实师傅把精瘦师傅给将死了,车和帅锁住两条线,马和兵将军。
收拾棋子的时候我就提出了对刚才错误的一步的想法。反正离终局也不远,这时候的棋子布局大家都记得。但是结实师傅说,你这样也没用啊,只要将车架到什么什么位置,依然会败下阵来。由于我太久没下象棋了,虽然他指出了之后的几步,但是我思考已经跟不上了。所以我只好含糊答应了几声,但并没有真正模拟出来。
第二局。风水轮流转,这次结实师傅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落败了,所以我并不记得这局大概是怎么样的。时间总共也没五分钟。
恰好这时候精瘦师傅的手机又响了。这次客户是真的快到了,所以他就起身开始准备前往。棋局结束了,围观的人,包括我,就散了。
一位小孩子的故事。
由于朋友租的公寓里的厨房处于事实上不用的状态(何等的惨状……),所以他们中午在公司解决,晚上都是出去吃。我也没办法,晚上就去附近的肯德基吃肥宅快乐餐。
我买了两份套餐,因为一份根本吃不饱,两份勉强。本来就这点的话我五六分钟就能解决,不过我恰巧听到有意思的对话,所以就放慢了速度,细嚼慢咽,装作一般人正常吃东西的样子。
在我斜对面的桌子,坐的是两位妇女,看上去都是三十来岁。一位比较……超重,从脸上看就是普通的肉乎,身材可是接近标准美国人。(后文就以“胖”“瘦”代称。)另一位比较正常。从她们的对话中我得知,这位胖阿姨有一个儿子,推测是四五岁。
胖:“小孩子长身体,要蛋白质嘛,我就特意去买了最贵的最高级的海参,做好了以后剁碎了加在饭里给他吃。但是他只是看了一眼,就直接说:‘不吃!’嫌这饭脏!第二天他爸把(海参末)加到面里,他还是不吃。最后还是他奶奶吃了。”
瘦:“哎哟这孩子怎么这样呢!”
胖:“还没完啊。小的时候他对鸡蛋过敏。后来长大了免疫力不是变强了吗,但是鸡蛋还是碰也不碰。……他一点都不吃肉。别的小朋友都喜欢吃麦当劳、肯德基,但他一点都不碰。”
瘦:“那他吃什么啊?”
胖:“他只吃素,只吃有限的几种蔬菜和水果。每天早上都是辣椒,中午是烙饼和大葱,晚上只吃白萝卜。……不光如此啊,就连水果,他也只吃苹果、桃子和□□(我没听清)。有一次我们一家去亲戚家摘樱桃。我说宝贝,这樱桃好吃,很甜的。他是看是我们自己(在亲戚家里)摘下来的才吃了几颗,给面子。要不然,他平时碰都不碰樱桃。……在幼儿园他也是不吃肉。老师也急了,中午就让他坐在中间吃饭,同学围成一圈看他吃饭,跟看戏一样,小朋友们看着都在笑。……我很喜欢吃零食,但怀他的时候就不敢乱吃东西,只吃素,所以他是胎里素。生他的时候我还担心他太瘦了。结果他出生的时候很健康,个头挺大的,重量中等偏上。虽然他只吃素,但是到现在也很健康……”
我就听到这里了。毕竟一我早就吃完了,二我还是不太喜欢干坐着,三我还得回去测试土豆的动作。这就当故事记录下来了。